他的血液流得不如從前快了，他已經注意到鏡中的自己不復往昔，那副老態龍鐘又病懨懨的模樣讓他自己厭惡，他開始端詳自己的臉，細密的紋交雜起歲月的痕，珠黃的膚色里滲著經年的滄桑，他的褐斑從未褪去，枯死在臉上，伴了他一生。

　　出生，幼年，青年，中年，老年。

　　他覺得今天自己有些多愁善感了，跟自己老伴似的磨磨唧唧想這么多。說起來，他已經好久沒去看看老婆子了，以前她在時，她總喜歡和他講很多東西，那時的她多好看啊……他開始懷想以前的時光，深遠，綿長，漾起層層的柔情。

　　墓園很大，他卻忘不了通往她墳前的路。四月的雨淅淅瀝瀝，他如舊踩著橡膠鞋鏜鏜鞳鞳地去往來時的路，很近，很遠，終是殊路同歸。

　　那有一簇的艷紅，奪目地灼燒在清明雨中，他注意到了，是海棠，她喜歡海棠，每年清明節他都會在她墳前獻上一束。“你瞧我這記性，忘給你送花了，你等著，我去給你采幾朵最艷的。”他小跑過去，采下枝頭幾朵艷麗的，他的臉上泛起紅潤的色澤，想起二十歲她穿著白裙子手捧海棠的模樣，他是那個時候喜歡上她的，他還記得那年微醺的陽光斜斜地映在她臉上，她的嘴角漾起笑意，她那時候真的很好看，后來歲月逝去，她不過是白了鬢角，也還有著朗潤的笑，他不覺她已老去，她從來都是個小孩子。他顫抖的手伸向墓碑上的殘照，輕撫時，他觸到了經年累月里的流光，與她五十年載的朝夕僅此一瞬便是永別。他落淚，摩挲自己生了老繭的粗糙手指，皺紋成行。罷了罷了，此生晚矣，他如此想。

　　人這一輩子，是把秋月春風，云起云落看了個遍，他見過多少個黃昏也未曾有今日這般熾熱狂亂，他又至明鏡前，瞧見自己珠黃的臉上染了些許紅潤的色澤，他的晚年倒也還不錯，他并非老去，他狂熱的心還燃著對生命的奢求。他坐在院里的木椅上，笑望天邊云霞，這是他一個人的黃昏，擁著當年的夢與想。

　　我在過完余下的老清明。一黃昏。一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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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這一生，轉瞬即逝，七十多個清明被他過了，一直是他為別人而過，有時候他會想，等到某天別人為他而過清明時是怎樣的場景，沒準他哪一天睡過去便再也醒不來了，生命總是離奇古怪，去留毫無聲影，往年走的那些人都是悄無聲息的，他怕自己也這樣，他望向鏡子，尋求自己在世間的蹤跡。他就這么凝視著自己，眼里朦朧出七十年來所有的光怪陸離。

　　再回首時，異彩紛呈，他沒有枉費這七十年。

　　雨斜斜密密地落著，今天是清明節，他決定去墓園看看她。

　　“我來看你了。”他的眼里盡是柔情，墓碑上她的照片已被殘風敗雨扯得失去了姣好容顏，但于他而言，她一直是那個盤起銀發沖他微笑的女子，那時，午后暖色的陽光映地她臉色紅潤，她喜歡在這樣一個午后纏著他講故事，她老了也還是這么孩子氣啊，他笑了，醉倒在那日的陽光里。

　　天色已晚，他該回去了。抬頭時，他錯愕，他驚覺雨后黃昏竟如火如荼燒了半邊天，夕陽如血，他眼里是燃起的霞光，垂暮之年，落日之余，仍是不滅的焰火，生生不息。

　　蒼涼已過，經年里的人，過山，過水，失了蹤跡，惟余莽莽，一人的清明，一人的黃昏，雖已不復往昔，可這清明雨照舊落下，我手捧海棠贈與你，然后過完余生的老清明，還好，黃昏綽綽有余，歲月生生不息。

初三:楊佳琪